李中文 解放军报特约记者 雷彬
体系之变
“以前讲联合,我们关注的是参训部队的多少,现在大家更关心要素之间的耦合”
沙场秋点兵。
演习中,导调员唐长生的战位在导演部,主要负责演训任务的组织实施和进程把握。
偌大的指挥导调大厅内,戴着不同臂章、说着不同术语的官兵齐聚一堂。通过着装和话语,可以得知他们来自哪个军种,但他们具体是什么专业、负责什么工作很难判断。
没有相互介绍、握手寒暄,官兵们走上各自席位,职能身份一目了然。作为演习组织者之一,尽管前期已经多次和相关单位协调对接,唐长生还是不能喊出每一位战友的名字,他在布置工作时直接用席位名称进行指代。
唐长生解释,“不认识人”并非他没做功课:一方面,每次演习,总有一些新力量加入,导演部的席位、人员总在变化,他“无法认全”;另一方面,演习方案确定后,每一个席位都是“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”,无论相关单位派谁来,都可以直接上岗操作,他也“无需认识”。
这个小小的细节,蕴含着军事训练组织实施中的一个变化:部队练兵体系正在扩大,联演联训更趋制度化、标准化、规范化。
“这样的局面来之不易。”唐长生说,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,都经历过一番刻骨铭心的思维重塑和能力进阶。
刚成为导调员时,唐长生常常感到惶恐:当不同军兵种的多支部队都纳入基地的“点兵簿”,他要思考的,不再是一支小分队的战术,而是如何用更深层的逻辑和设计,引领更多部队掌握制胜未来的本领。
然而那时候,大部分部队唐长生都是第一次接触,一些兵种,他以前也从未听说。
“春江水暖鸭先知。”唐长生说,部队训练体系的变化,率先被他们感知到了。从单一兵种的几个部门,到多军兵种的几十种专业,每名导调员都需要加班加点给自己“充电”。
与此同时,还有更多的人与他们一路同行——
某编队指挥员曾多次来到基地。他第一次认识到体系的力量,是在一次反潜训练中。他所在编队与航空兵部队“双剑合璧”,在任务海区互为补充,布下“天罗地网”,很快就发现水下潜伏之“敌”。后来,他主动要求增加航空、后勤、信息保障等力量进入编组。
多方并肩作战,尝到“甜头”的不仅有部队指挥员。不少院校、科研院所和后方保障部队发现,只有到近似实战的海上练兵场,他们的人员、装备和技术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检验和提升。
唐长生记得,有段时间,大家都争先恐后打来电话,希望加入下一次演习,在体系中占据一席之地。于是,导演部的布局不断扩充,席位不断增加,多个要素先后纳入作战体系、融入演练进程。
一个变化让唐长生印象深刻:最初参加联合训练,无论是队友还是对手,“一只手就数得过来”,每次见面,大家总要寒暄一番。现在,参加演习的兵力和要素越来越多,大家往往直奔主题,各司其职展开训练。
“以前讲联合,我们关注的是参训部队的多少,现在大家更关心要素之间的耦合。”唐长生说,对于导调员而言,更多力量的主动加入,让训练设计不再是简单的方案叠加,而是科学求解的排列组合:他们引入多支新域新质力量参训、在联合演练中加入多个不同领域的自由对抗……练兵场上出现了一系列新模式、新气象。
战争,究竟是什么样的?
放在几年前,唐长生还只能回答一句:“战争是本领与血性的较量。”如今,坐在导演部注视海上发生的一切,他在心中勾勒出这样的答案——
“未来战争,是军人本领的比拼,更是作战体系的较量。”
蓝军之变
“不再一味追求学谁像谁,我们最大的对手是自己”
“也许某一天,‘蓝军’这个词会消失在我军的历史长河中!”分析红蓝态势,唐长生一句不经意的话,让记者为之一惊。
如果把时间线放长,唐长生的这一设想,又似乎不是毫无依据——
唐长生告诉记者,过去一个时期,基地组训施训存在一种惯性思维:只要组织红蓝对抗,大家总是习惯将优势资源向蓝方倾斜,红方大多数时候要靠过硬的战斗精神和高超的战术战法取胜。
某驱逐舰支队装备诸多先进战舰,也是扮演蓝军的专业户。一位舰长记得,那时候他们收到最多的指令是“演真扮像”。为了达到这一目标,他们常常在指挥所贴上“假想敌”的番号、旗帜,甚至要求官兵穿上与红方截然不同的军装……
海军指挥学院朱教授是该基地的常客。前几年,朱教授和几名教员被纳入组训团队,他们将院校最新研究成果带给了蓝方潜艇。训练中,这艘潜艇如幽灵般“神出鬼没”,让红方官兵憋屈了一路。
训练结束,红方反潜作战部门长迫不及待地跑到导演部参加复盘。这位部门长惊讶地发现,原来蓝方有外援,而且外援还是自己的军校老师——朱教授!
那天在导演部,朱教授又像多年前在军校课堂上一样,给部门长讲起破局思路。这位部门长感慨道:“如果单从战术战法上败给自己的老师,不丢人;丢人的是,我对新技术新情况缺乏感知和对策……”
这场意料之外的“师生对”,引人深思:过去,我们希望打造更强、更狠的蓝军,是为了让部队进一步体会战场残酷,在极限条件下磨砺官兵血性胆气和战术战法。然而,过分强调不平衡条件下的战斗本领,会不会让官兵在系统思维、信息素养等方面顾此失彼?
一系列问题,触动了官兵们的思绪。在基地组织的一场蓝军建设会议上,许多曾经习以为常的观点被单独拎出来讨论,各级官兵反复提到一个词:过犹不及。
这几年,基地与多个兄弟单位进行沟通协作,提出初步应对思路:红蓝双方都可以找帮手、请外援,磨合出适合自己的“最佳拍档”。
其实,朱教授和那位部门长学生相遇的那天,也给红方部队带来一个好消息:未来,学院教研团队将常态化嵌入演训任务,红方战舰也将迎来一系列全新试验。
现在的红蓝对抗,往往不再是差距悬殊的非对称作战,更多时候,像兄弟之间的切磋过招,大家不再琢磨怎样使用绝活甚至奇招“秒杀”对方,更多的是思考如何当好称职的陪练和对手,甘愿成为对方成长进步的“磨刀石”。
“不再一味追求学谁像谁,我们最大的对手是自己。”唐长生说,做出这一改变,不是我们否定了之前的练兵模式,而是要更加坚定地走上符合自身实际、彰显我军特色的练兵之路。
实际上,非对称作战、极限化练兵,这些曾经常见的练兵思维和组训模式,现在依然存在于练兵场,只是它们出现的形式和频次,都已发生变化。
部队之变
“合,能攥指成拳;分,能找准在体系中的定位”
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
在基地这样一个联训平台,官兵们开展工作养成了许多新的习惯。唐长生讲了一个小细节:以往,基地统一下发的电话本中,“海”字头的单位占了大多数;现在,把各军兵种部队的电话号码列入工作簿,早已成为大家的工作惯例。
身处演训一线的官兵更是如此:以前,官兵们参训,首先要问“对手是谁”;现在,大家更习惯先了解“队友是谁”,而后共同商讨应“敌”之策。某防空旅训练部门领导说:“到今天,如果还墨守成规,仅仅把思维停留在本系统本专业,大家会觉得你有点‘落伍’。”
这是他在联合实践中的切身体会:最初组织联合防空演习,他们和航空兵、水面舰艇的战友都想“当主角”,采用粗放式、覆盖式火力拦截,造成资源浪费、效率平平。当大家渐渐熟悉、相互认同之后,他们形成共识:“什么距离适合谁打,谁就当‘主角’。”
从争“戏份足”到求“效果好”,反映的是官兵思维模式的变化。许多官兵都还记得,关于联合训练,曾经有一个广为人知的比喻:联合,就是让各军兵种像鸡蛋一样“打破蛋壳”、融为一体。
往事历历在目。这几年,基地搭建起丰富多样的联训舞台,多军兵种官兵相互结成训练对子,一起战风斗浪、一起协同伴飞、一起掩护冲滩,早已情同手足。
唐长生说,这几年,联合思维渐渐深入人心,无论在体制上还是文化上,大家基本融在了一起。现在,指挥员和组训者们考虑得更多的是,如何让越来越庞大的作战系统更加高效——
由此,一个新的比喻诞生了:练兵场上的各要素,要像钟表的齿轮一样,环环相扣、紧密契合、协同运转。
为此,一支支有远见的部队正在重新定义“平战一体”。不同军兵种的官兵往往在练兵场上结识,又将战场情谊延伸到日常训练中。
一次协同训练,某气垫艇中队指挥员与陆军某部杨连长并肩作战。回到单位后,一有时间,这名指挥员就向杨连长请教陆军装甲兵力的基本常识和战术战法。现在,这名指挥员已经成了中队“最懂坦克的人”。每次演习,他所在的气垫艇总能把坦克分队带到最佳突击位置。连陆军战友都说,他可以称得上“半个装甲兵”。
“官兵思维习惯的变化,根本在于练兵格局变了。”唐长生说,过去的演习,总容易陷入一个固有模式套路:平时大家各训各的,演习中携手,演完就“散伙”,下一次又要从头开始。许多经验成果难以固化,许多问题堵点反复出现……
如今,当训练标准、内容、形式进一步聚焦实战,当监督问责贯穿训练全程,部队练兵备战有了统一的目标指向。在许多方面,演习演练和平时训练已经没有明显界限。
官兵们聚在一起时,更多的是通过集智攻关,寻求具体难题的突破。而各自训练时,每支力量还是要立足自己在体系中的位置,想方设法进行能力升级——
某登陆舰支队常态开展气垫艇夜间进出坞等高难课目训练,给联合演习提供了新的思路;某驱逐舰支队通过课题研究,提升了单个军舰的反潜能力,后来,他们在体系中发挥更大作用,也为兄弟单位提供了许多参考经验……
部队的这些变化,被唐长生用一句话来形容:“合,能攥指成拳;分,能找准在体系中的定位。”
“过去常把我们训练机构比喻成‘设计战争的人’,如今,参训的每支力量都在思战研战,其实是在共同‘设计战争’中一起成长。”为了适应不断变化的海上形势和练兵需求,这几年,基地官兵开展了一系列学习研讨活动。
导调员们的学习和思考,最终都会在实践中加以应用。前方等待部队的,将是一场场新的挑战……